上书房内死一般的沉寂,隆治帝正坐在龙椅上,冷冷地看着跪倒在地的户部尚书宋溥,御案上展开了一封奏折,这是刚递来的六百里加急,山西巡抚傅宏礼言旱情愈发严重,已形成了灾祸,请求朝廷从户部再调拨钱粮用以应对灾情。
    “宋溥。”隆治帝开口了。
    “臣在。”
    宋溥抬起头应道。
    隆治帝漠声问道:“钱呢!”
    宋溥一怔:“回陛下,没钱!”
    隆治帝厉声道:“朕再问你,二月底的时候朕不是让户部调拨六十万两去山西的么,怎么折子上没有提到,钱去了哪里,今日当着内阁诸臣的面你要是解释不清楚,可别怪朕!!”
    宋溥望了隆治帝一眼,语气十分平淡:“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臣听凭陛下发落。”
    上书房内的空气一下子像是凝固了。
    所有人都懵了!紧张的望向隆治帝。
    隆治帝脸上的表情开始变了,像是有些意外,接着是沉思状态,慢慢归于平静,脸上的神色甚是复杂,有一丝茫然,或有着一丝不忍。
    少顷,转头问杨涟:“首辅怎么看?”
    这话一出,杨涟站起身,目光扫过跪倒在地的宋溥,叹声道:“陛下,去年陕西战事消耗甚重,粮草、军械各色折合约一千三百八十万两,占据全年岁入两成还多,最终国库亏空高达两百三十万七千两!
    所以京畿雪灾才拿不出银子来赈灾,年后户部是进了些税银,可是陕西十几万大军人吃马嚼消耗太大了,正值武成侯急催军饷,不得已将这六十万两挪给了大军。”
    杨涟这番话说完,殿中众人目光开始互相碰撞相互打量。
    隆治帝坐在龙椅上一动不动,陕西捷报、张仲济叔侄给自己带来的喜悦此刻全然没了踪迹,先盯了一眼宋溥,然后望向杨涟:“即使如此你们也不该瞒着朕,这个事怎么说?”
    “原本打算等两淮盐税进京就给山西补上的,谁成想淮安又出了事!”
    杨涟摇头道:“不过陛下放心,十日接到淮安府奏折后,内阁就从户部调拨二十万两并从新修的粮仓中调拨了三十五万石粮食一起运往了山西,说来还要感谢当日忠勇侯的坚持,否则臣等定要抓瞎了。”
    隆治帝没有说话,转身目光望向了戴权,见他点头,明白戴权给自己禀报过此事只是自己忘记了,脸舒展了,露出了笑容,“首辅当真是老成谋国,如此朕就放心了。”
    宋溥这时抬起了头:“陛下,臣本朽木之才,蒙陛下恩德,委以重任,臣却有负圣恩,未能管理好户部,臣请陛下革去臣职!”
    隆治帝深深看了他一眼,“你这是想撂挑子?!”
    宋溥立刻把头埋了下去:“臣不敢!”
    隆治帝又望向了杨涟:“首辅,你怎么看?”
    闻言,杨涟沉默了片刻,回道:“此非臣等可以置喙!”
    说罢,目光不经意地瞟向了贾琦,贾琦却似未听见一般,安静地坐在矮墩上。
    隆治帝闻言轻哼一声,脸上露出不快,“首辅这话言不由衷啊!!”
    听了这话,杨涟连忙起身,乎听隆治帝叹息一声,“朕知道你们难,朕更难,山西不能乱,还望诸位卿家能够尽心做事,助朕度过难关!!”
    “尽心王事是臣等之职!!”
    刘恭、贾琦等殿中诸臣皆起身跪了下去。
    “起来吧。”
    隆治帝缓声道:“诸位爱卿都是朕的肱骨之臣,亦是大汉的栋梁,朕对你们从无猜忌,特别是贾卿。”
    贾琦道:“臣愚钝”
    隆治帝笑了,又望向牛继宗,“牛爱卿,兵部再行文江南大营和漕运衙门火速平定漕帮叛乱,保证漕运畅通,令漕运衙门抓紧打捞沉船,将税银押送进京。”
    牛继宗:“陛下,忠勇侯一直在怀疑漕帮叛乱事有蹊跷,臣这两日思虑觉得确实有不少可疑之处,不得不妨啊!!”
    说着将目光望向了坐在自己身边的贾琦
    隆治帝、杨涟等人的面容都凝重起来,一同看向贾琦。
    贾琦这时却望向杨涟,突然问了一句:“本侯递的奏折难道首辅未看!”
    众人皆是一怔。
    “不可能?”
    杨涟眉头紧皱,缓声道:“内阁并未见到侯爷的折子。”
    隆治帝回头望了一下戴权,明白皇帝的意思,戴权一路小跑走出了上书房。
    盏茶功夫,戴权喘着粗气快步走进了大殿,那道奏疏此刻正捧在戴权的手中。
    隆治帝道:“怎么回事!”
    戴权:“回陛下的话,说是小吏整理奏折文册之时不小心将侯爷的折子压在了最底下。”
    “好,好,好。”
    听了这话,隆治帝顿时被气乐了,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冷声道:“真是人心似水呀!”
    杨涟几人都懵了,相互看了一眼,沉默了片刻,起身跪了下来,昨日御史言官刚弹劾了贾琦干政的罪名,跟着贾琦按照流程给皇帝上了奏疏,却被以如此荒唐的借口给扣了下来,难保皇帝心中不会猜忌是内阁指使的,否则一个小吏哪里来的胆子扣押军方的奏疏。
    “凡是嫌疑之人全部杖毙,昨日通政司值班通政、参议、经历全部罢黜、永不叙用。”
    跪在地上的杨涟、孔方岩等内阁诸臣都默默地等听下文。
    默然了许久,隆治帝接着说道:“以后军方的奏折不必经过通政司和内阁,直接递进上书房。”
    孔方岩不禁一怔,向杨涟望去。
    杨涟却是默默地跪在那里,闭上了双眼。
    忽又听隆治帝道:“朕会让司礼监誊抄一份递给内阁的。”
    杨涟抬起头,接着毫不掩饰地松了口气,又瞥了孔方岩一眼。
    “都起来吧。”
    边说边展开奏折,细细查看起来,面色逐渐凝重了起来,抬起头望向贾琦,“贾卿,你不是在六日遣了一队亲兵去往淮安,可有消息传来。”
    闻言,贾琦摇了摇头。
    见状,隆治帝回头望向戴权,这时戴权一愣,紧跟着反应过来,同样摇了摇头,意思是跟在贾家亲兵之后派往淮安的探子并未有消息传来。
    隆治帝有些失望,转过头看向杨涟等人,“你们知道忠勇侯奏疏里写的是什么吗?”
    所有人都将目光望向了贾琦,隆治帝又道:“忠勇侯担忧叛乱的不是漕帮而是漕运衙门,亦或是漕运衙门与漕帮皆造反了。”
    听了这话,杨涟等人都懵了,要是真的如此,前去镇压漕帮的两万大军就完了。
    殿中的空气一下子就凝固了,隆治帝冷眼看向众人,回头瞥了戴权一眼,戴权走了过来,拿过折子走下去递给了杨涟,少顷,众人传递着看完又将折子送回了御案上。
    杨涟面色复杂的望着闭目坐在矮墩上的贾琦,看了这份奏疏再结合之前的种种意外,当真可能会被贾琦言中,只是淮安知府马士奇不是皇帝的亲信么,不过隆治帝不说,他也不敢过问。
    杨涟叹道:“天地不仁哪”
    隆治帝默看了他一阵,叹了口气,低头看着御案上的奏折,道:“先尽人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两日就会清楚了,陕西好不容易快平定了,山西不能重蹈覆辙,朕会下旨给湖广承宣布政使司,从当地征集一百万旦粮食运往山西。”
    说罢,又望向牛继宗,“兵部行文,八百里加急递往江南大营,希望来得及吧!!”
    牛继宗:“遵旨!”
    相较于上书房的沉闷,大观园内却是热闹非凡,李纨宴请设在了缀锦阁。
    “嘻嘻。”
    听着宝玉讲述着外面的新鲜趣闻,众金钗无不笑出了声,就连抱病前来的迎春都露出了笑容。
    迎春、探春、惜春、黛玉等人都是闺阁小姐,鲜能听到外面的事情,更何况是军营中的事情,特别是湘云更是追着宝玉问,原本这个时候宝玉本该表现自己,可是又记起贾母的话‘不要将外面爷们的事和她们姊妹说’,只得含糊其辞的说了一两句。
    如此敷衍的话自是招来了湘云的不满,宝钗看出宝玉的担忧,笑道:“国朝武举大试自是正经事,你就放心说罢,又有几人能够坐在点将台上陪着亲王、武侯观摩大试的,我哥哥听说了此事,懊悔自己没能前往!!”
    听了宝钗的话,宝玉双眼一亮,又见众金钗一脸期盼的看向自己,瞬间将内心的担忧抛之脑后,添油加醋、半真半假地将今日所见所闻讲了出来,更是绘声绘色的将高台上贾琦等人的争执说了出来,兴奋之时又将谢琼那句‘俺老谢捏碎他的卵子!’给说了出来。
    “宝玉!”
    王夫人不满呵斥道。
    宝玉面色一讪,沉默不语。
    王夫人自然不是因为宝玉当着迎春姊妹说了混账话而生气,一直以来,荣府后宅主子奴才中都有流言说西府二爷和二房舅老爷不对付,甚至有人说贾家当家爷们不喜王家,流言终究是流言,自己可以不在意的,可是今日宝玉竟当着这么些人的面将此事挑了出来,更是坐实了流言,这就让她不能接受了。
    贾母却是面上含笑看着宝玉,不管贾琦是出于什么目的,贾家和王家都不可过于亲密。又望向薛姨妈,笑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班小戏子都是从苏州采买的,昆曲唱的就是地道!”
    “老太太万福万寿,什么戏没听过,倒是我们托了您的福看了这么好的戏。”
    薛姨妈笑道。
    “姨太太说笑了。”
    贾母抬头看了眼屋外的天色,道:“什么时辰了?”
    鸳鸯道:“戌时了。”
    “这么晚了,琦哥儿怎么还不回来!”
    “哈哈,老祖宗不用担心,宝玉不是说了么,朝廷在陕西打了胜仗,说不得皇帝在皇宫赐宴了呢。”
    这时王熙凤端着酒杯走了过来,笑道。
    “嗯。”
    贾母笑道:“话虽如此,只是你大嫂子好不容易请回东道,可巧他不在。”
    王熙凤笑道:“国事为重。”